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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楼诚】归去来兮


我在院里的第三个冬天过去了。管我们这层楼的夜叉走了,来了个水灵灵的姑娘小桃。我们这群人的春天也跟着来了。大牙跑过来问我,你说,她身上也有青虫吗?

大牙是个杀人犯,装疯逃枪子进来。我不在意他是不是真杀过人,我在意他到底是不是真是个正常人。每新来一个人他一脸坏笑地要问我一遍这个,我都不晓得到底是他有病还是我有病。

我在这儿,是因为我眼睛有毛病。我总能看见青虫。一开始连我自己都没发现,那时闹了两个月虫灾,田里树上全是青虫,出门一趟回来,扯下衣服便抖出大把扭动的大小青虫来。可虫灾过去半年多了,我还是能看见它们,伏在人干枯发黄的头发上,在领口钻进钻出。

我不断问别人怎么身上尽爬着青虫。

他们开始会一脸惊骇地跳上窜下找我说的青虫。后来他们痛骂我,说我开这种幼稚又恶心的玩笑。一年后我还这么说,他们的眼神就变了。我便到了这里。


同我一起住的是个不大说话的老头,枯槁像株老树,白发如落霜。他身上没有青虫,但结着蛹,雪白的,像是肩头落了不融化的雪。虽然我已经习惯看那些蠕动的青虫,但能不看见,那自然是更好的。

我叫他先生,但具体是教书的那个先生,还是看病的那个先生,我忘了。我不大喜欢医生,那就应该是教书的那个先生。我挺喜欢这人,不像楼上那个傻子就会整日歇斯底里地哭嚎,最后被对床用磨尖的筷子捅死了。但我们并不可惜他,因为他实在是太吵了。

我自认除了青虫问题,我脑子还是好的。先生是个文化人,我看得出,一样的衣服,别人的邋里邋遢,他从领口到袖口都是齐整的。听说入院的时候还穿着一身西装拎着公文包。领他来的人同他说是上班的。开始他只一味看他那些所谓的公文,真以为自己是在办公。后来我们渐渐熟络,他也愿意和我搭话了,别人说的全是不着调的疯话,也他能同我说出些道理。

他请我帮他念那公文。我才知道院里配给他的眼镜度数不对,他看得艰难。我便逐字逐句念给他听,他认真地听着,苍老的眼睛凝神看着我,锐利威严,像真在听我汇报工作。我每每这时便紧张得不敢喘气。

可每日我读的都是同一篇文章,他从来看的也就是这么一张纸,他却从不知道。我的毛病是在眼睛上,他的病在日期上。他总以为过得每一日是同一日。上班,下班,坐在床上等他回家的电车。有时候他以为我是坐在他对面的乘客,同我说,他今天买了鱼,今晚要做鱼吃。

但其实他每天都觉得自己买了一条鱼,我都会背了,一尾青花鱼,二两重。同小葱一起买的。家里轮流做饭,今天是他,他要回家做鱼,葱油的。


小桃对先生好,对我不好。给我扎针都是毫不留情的,给先生喂药却是轻声细语的。我忍不住问小桃,她每次给先生喂药时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。以前夜叉也会说这么一句,先生不管手头上做什么都会停下,接过药剂就好好地咽下,但我是不敢去问夜叉的。

“没什么意思。”小桃抓过我的手便开始找血管。

“那你为什么每次都要说啊?”

“不然他得闹,不说是那个人叫他吃药,他都不肯吃。到了晚上又得头疼,大家都不好受。”

那确实是,先生头疼起来是很可怕的。有次他晚上犯病痛哼着低哑地说胡话,整个人像是揉皱的纸,蜷在床上,我都能听见他骨头颤得嘎吱响。比起其他人,他动静算是不大的。

但我还是睡不着,害怕他要痛死过去,就起来给他倒水。他满头是汗,紧闭着眼像是疼出眼泪,但他脸上全是大滴的水,我便分不清他到底是不是在流泪。他零碎地说着几个词,我等他好些了睡下,倒在枕上想想,他说的好像是,他们把他带走了。

到底说的是他,是她,还是它,我就不知道了。但他这么牵肠挂肚,我想应该就是它了。谁拿走我的家财宝物,我也一定是要心疼很久的。

我又冒出疑问来,没忍住便问小桃是不是对先生有意思,毕竟我从没听她对我温柔地说过话。一个人要是对一个人温柔,那就一定是喜欢了。小桃生气地瞪我,大约是觉得我龌龊,但她整日听惯了疯话,我说的也不真的让她恼火。小桃说因为先生很像她父亲。要是她父亲还活着,老了,大概就是先生这个模样。

“你怎么知道你爸老了什么样,你不是没见过吗?”

“因为我爷爷就长这样。”小桃白我一眼。

“哦。”我大概懂她的意思了,又追问,“那你爸是怎么死的啊?”

小桃冷着脸,一针下去快扎到我骨头上。我痛得大叫,没敢再问了。但我好奇心上来就压不下去,一天不弄明白就连着胃都翻腾得难受。我就跑去问大牙,用一根烟贿赂他。

“她当然要扎你!”大牙大笑后神神秘秘地凑过来,露着他的一口黄牙,和额头挂下的一只干瘪发臭的青虫,“她爸就被她自己害死的。不然你以为这么好的姑娘,会平白往疯人院里钻。”

“你们脑子有病。”大牙夹着烟,戳我的胸口,“她这里有病。她是个杀人犯,跟我一样都是杀人犯。那时候那些人,都是杀人犯。”他咧着嘴笑。

我浑身一凉,我以为夜叉那般凶悍冷漠的是恶人,不想小桃这样面容美丽的,内里却也是夜叉。


先生会画画,他是院里为数不多能申请到纸笔的人。但我说不上他画得究竟是好还是不好,因为他画得从来都一样。但也就那时,他的肩才会微微放松下来,我从他背后都能觉出一丝温和来。他有时会递给我看,但他转身便忘了。他坐在床沿上,我边看着画边在他身边坐下。

他笑笑同我点头问好。他又以为自己在那辆电车上了。

“你画的很好。”他突然说。他没有戴眼镜,照理说他应该是看不清的,但他看清了那副画,“很像我住的地方。我正要回那里去。”他看向那紧闭的小窗,宁静又温和。被栏杆分割开的红日沉入云底去,夕阳像是一团火,烧得他鬓边白发,身上白茧,都是红的。

“先生,今天是几号啊?”我以前在这时一般不说话,今天我突然想问了。

他疑惑地看着我,又低头喃喃:“今天?”但很久地,他努力地想着,却回答不出。他脸上的平和渐渐消失了。他曾告诉过我一个日期,但我没记得。先生活在同一天,但他现在连自己到底活在哪一天都忘记了。

毁坏是一瞬间的,衰败是有过程的。先生的衰败大概就是从这个春天开始。万物复苏的时候他朽败。他夜里头疼,白日枯坐。人更消瘦,眼窝也深陷下去,他不再画画,但依旧等他的电车,还说那尾鱼,以及更多我无法理解的话。

跟我谈什么上海的经济,以后的出路,又叫我要照顾好自己,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又把我当成是谁。


某天起来,我也头疼得厉害,因着先生,我一连一个月没有睡好觉。却看见小桃在铺床,屋里只我们两个人,先生不知道去了哪儿。雪白的茧落了一地,阳光照着它们,像平地上晒的棉絮。

“先生呢?”

小桃闷闷地不说话,只背对着我铺床,我又喊了她一声,她才应我。

“走了。”

走了?他能走去哪儿?他早走不动路了。我从床上跳下来,总觉得小桃在骗我,毕竟她内里是个吃人的夜叉。我胆颤心惊地跑出门去找先生。

我在走廊上慌张地找着,想到底是谁带走他。忽的我看见一个人,他走上阶梯,像从光里来。衣着光鲜,面容清俊。同这里格格不入。

他显然也看见了我,便轻声问我:“请问明先生在这儿吗?”

大牙知道全院的人,要是大牙在这儿,便能清楚地回答他了。我只认识一个叫先生的,但我从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。我便摇头说不知道。

“我是来接他的,大家都在家里等他。”他的声音很好听,让我不自觉便认真地看他说话。我不由想,先生年轻时,一定也有这样的风度。

我愣愣地点头,看着他的背影,猛地想清是哪里古怪了。他身上没有青虫,也没有蛹,什么都没有。我得病以后,再没见过这样的人。

我要冲上去找他,却被赶来的护工按住。他们把我拖回病房,我从不发疯,今天却挣扎得歇斯底里。我面前的门被重重地合上,小桃在我脖子上扎针,我软倒在地上。白色的茧在我眼前,光从门底下透过来,照得它通透如白玉。

刺耳的嘈杂里,我听见先生的声音,他像是走过门前,同谁絮絮地说着话。

“我买了一尾青花鱼,二两重。还有一把小葱,今晚我做鱼,葱油的。”

我喃喃地念着,声音同他的重在一起。我昏厥过去,脸上汗与泪混在一块。



2016/2/13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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